流言:斑羚其实是会“飞”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版语文七年级下册中有篇题为《斑羚飞渡》的课文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大群斑羚被猎人逼到悬崖边,在头羊的组织下,小羚羊踩着老羚羊的背跳到悬崖对面逃生,老羚羊却为此甘心坠崖。看到这样的故事无法不让人感叹:在贪婪的人类面前,动物之间的关系更加纯真而毫无保留。
外甥女像我一样喜欢拈花惹草招猫逗狗热爱自然。有天她突然拿着课本来考我:“你说斑羚会飞吗?”
我歪头看她:“又不是蝙蝠、鼯鼠,当然不会。”
“可是斑羚会飞,就像马戏团里的空中飞人那样,”她脸上闪过一丝得逞后的坏笑,又叹了口气:“不过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什么呀?!”我瞬间凌乱了。
原来她说的是教材里收录的动物小说,题为《斑羚飞渡》,讲一大群斑羚被猎人逼到悬崖边,在头羊的组织下,小羚羊踩着老羚羊的背跳过悬崖逃生,老羚羊却为此甘心坠崖。
讲着讲着,她音调就高了:“动物们不仅可爱、聪明,还很伟大啊,人类太自私了!”
“喂喂,你这哪儿学的啊,你妈白疼你了,”我试图提醒她,“斑羚不可能这么做。”
“这是作者亲眼看见的,你见过斑羚吗?”她很不忿。
我有点气短:“呃,只见过斑羚屎,不过我可以给你讲讲斑羚是怎么回事儿。”
曾经有人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斑羚飞渡的力学知识》,按照作者的分析,单从物理学角度来说,斑羚飞渡是有可能的。但是,从生物学角度看,这篇课文讲的故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
斑羚属
斑羚是一类长得既像山羊又像羚羊的牛科动物。有些地区的人叫它们野山羊,但它们比真正的野山羊体型小不少,是北美雪羊和生活在北极地区的大块头山羊——麝牛(Ovibos moschatus)的兄弟。据说命名的人在给它们起名时,原打算根据生活环境和形象称他们为丛林里的(nemoris)小山羊(haedus),但不小心犯了个拼写错误,就成了现在的斑羚属(Naemorhedus)了,不过这样的称呼也是可以的。
人们曾经认为全世界有4种斑羚:被列入中国国家二级重点保护的斑羚(N.goral),也叫喜马拉雅斑羚;列入一级重点保护的赤斑羚(N.baileyi cranbrooki),也叫西藏斑羚,是红斑羚(N.baileyi)的亚种之一;长尾斑羚(N.caudatusy),也叫西伯利亚斑羚;灰斑羚(N.griseus)或称川西斑羚,后来被归入了长尾斑羚,成为一个亚种。因为遭到捕猎,以及赖以生活的丛林受到破坏,在过去几十年中,斑羚的数量快速下降。为避免这类动物灭绝,人们将它们列入了《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的附录I,严禁国际贸易。最近的研究将原先的鬣羚属(Capricornis)中的3个物种并入了斑羚属,包括苏门羚(N.sumatraensis),台湾髭羚(N.swinhoei)和日本髭羚(N.crispus)。
那么《斑羚飞渡》中所说的会是哪种斑羚呢?
突破口:戛洛山
斑羚们的毛色从灰到棕黄到红褐色,变化多样,仅凭故事中描述的“毛色深棕的公羚”,或“灰黑色的母斑羚”,很难确认到底是哪个物种。还好除了长尾斑羚以外,另外两种斑羚的分布范围都比较狭小,刚好又在南亚、东南亚和我国交界的地区。想知道“会飞”的是那种斑羚,必须弄清故事的发生地——戛洛山在哪里。
《斑羚飞渡》的作者沈石溪老师曾说,戛洛山就在他住的曼广弄寨子后面,但曼广弄又在哪里呢?
据记载,沈老师当年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勐海县勐混区曼谷大队曼广弄傣族村寨插队。在如今的地图上,已经找不到曼谷大队和曼广弄的名字。勐海县勐混镇只有一个发音上有些相似的曼广龙自然村属于曼国(果)村管辖。曼广龙村坐落在平坝子上,离勐混镇只有3千米多一点,是个热闹的农业村。在曼广龙村南直线距离大约20千米外,是出现在沈老师另外一篇小说——《保姆蟒》中的布朗山,但戛洛山却杳无踪迹。时光荏苒,地名变更已不可考,还好可以大致确认,这座传说中的戛洛山应该在勐海县境内。
目标锁定:灰斑羚
随着人们对野生动物了解的加深,一些过去动物资源考察和记录中的亚种归属争议以及误认问题也逐步呈现出来。比如我国在很多地方都曾记录有斑羚,但实际上这个种就像它另一个俗称——喜马拉雅斑羚一样,只是沿着东西方向分布在喜马拉雅山南北坡,在我国其他地区,包括西双版纳都没有分布。
西双版纳勐海县位于中缅边境的中方境内。如果从较大的地理尺度看,中国和缅甸都有红斑羚和长尾斑羚分布,但看细些就会发现,红斑羚只分布在缅甸西北地区,对应的是我国云南怒江州和西藏察隅县一带。
因此分布在西双版纳,沈石溪老师笔下的斑羚就只能是长尾斑羚了,而且极有可能是它的亚种灰斑羚。灰斑羚个头不大,体长大约1米,而肩高只有0.5米左右。它们头顶长着匕首似的短角,在野外不大容易区分性别。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它们一般可以活到15岁上下。
灰斑羚群:我们是小群体
灰斑羚栖息在亚热带丛林山区,经常在密林间的台地和峭壁边活动,啃食青草、树叶和嫩芽。借助灰褐的体色,它们隐蔽在崖石旁、岩洞或丛竹间的小道上。斑羚善于攀岩,60度,甚至更陡的山坡都难不住它们。在悬崖周围活动时,它们主要靠之字形的小步跳上下山。
和人们常见的山羊、岩羊或者羚羊这些动物不同,生活在郁密丛林里的斑羚和鬣羚并不聚成大群。斑羚在林地里的分布非常稀疏,在泰国Om-Koi野生动植物避难所这个有效保护的山区,灰斑羚的密度大致只有每平方千米5头左右,当地有记录的最大一群也只有8头成年斑羚和2头小羊。在印度,最大的灰斑羚群也未超过11头。
灰斑羚,尤其是雄性灰斑羚,经常单独活动。有时候,主要是在发情期的秋末冬初,它们才会和几头雌羚一起聚集成临时的小繁殖群体。但随着年龄增长,一些雄性灰斑羚可能就再也不会去参加繁殖性的聚集,而任由自己在林中游荡,孤独终老。对于灰斑羚这种个体间缺乏社群联系的动物而言,“集体”几乎是个不存在的概念。斑羚平常会在自己确认的大约20公顷林地的领域中活动。成年雄性只管练单儿,与其他雄性老死不相往来,发情时,要是遇见同性,往往就是一场恶斗。群体的唯一纽带是雌羚。幼羚在成年前会跟在母兽身边,雄羚在发情期会围着雌羚守候难得的交配机会。
“了解了斑羚的日常习性你就会明白,在现实中,灰斑羚以及其他几种斑羚都不可能存在《斑羚飞渡》描述的七八十头的群体,老雄羚不会出现在群中,更不可能存在号令众人一言九鼎的头羊。而且对于这些日常根本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动物,你会预见它们在穷途末路时相互关照么?
“你记得小说结尾那头走上彩虹的头羊吧?”我终于抓住了重点。
“是呀,上课时我就奇怪呢,彩虹哪能当桥?敢情这故事本来就是假的?”外甥女恍然大悟,“那为什么老师们还当真事儿似的!我们都不是小孩儿了,干吗拿这蒙人啊?”
“算童话吧,”我赶紧安慰她,“不是为了提倡集体主义价值观嘛!”
“集体主义,那真的有谁可以这样牺牲吗?”
“动物是有利他行为,不过和这个故事里讲的不太一样。”我脑海中忽然呈现出几个公式,赶紧摇摇头把它们甩掉了。
牺牲:动物的利他行为
这部小说虚构了一个老年动物舍弃自己的生命换取本种群延续的故事。动物父母为了让后代生存下去,甘愿冒风险,甚至舍弃自己的性命,这在自然界中并不罕见。鸭子妈妈假装受伤,把狐狸从窝附近引开的调“虎”离山就是出于育幼本能。拿性命来冒险,“收益”也显而易见——保住了孩子们的性命,自身的基因就可以延续下去。
即便不是出于亲本抚育,动物之间有时也会相互帮助。发现捕食者而报警的鸟儿和猴子,虽然有被锁定为捕食目标的风险,但下次也会收到其他同伴的警报,及时逃脱。这样相互帮助的基础在于互惠合作,不算纯粹的舍己为人。
除了相互帮助,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也可以发生在非人生物,甚至最简单的生物身上。细胞性黏菌是一种类似变形虫的结构简单的原生生物。平时,这些生物是一个个独立的细胞,像阿米巴变形虫一样,各自以吞噬其他微生物为生。一旦没东西吃了,这些原本单独生活的细胞个体就会数以万计地聚在一起,形成一种先是像蠕虫,后来像蘑菇的奇怪生物。细胞们变成“蘑菇”时,有些成了蘑菇柄,起支撑作用,不能生育;有些则成了蘑菇头——子实体,释放出孢子,繁殖后代。为什么那些原本独立的细胞会选择成为“光杆司令”,放弃传宗接代的权益呢?原来所有这些独立细胞通常很可能源自同一株克隆,蘑菇秆们选择不育,甘愿把子实体托高,就可以让同胞们的后代有机会生存在更适合的环境中。虽然这是种自我牺牲,但借助同胞的繁衍,自身携带的基因也可以传递下去。
这种基于亲缘选择的利他行为,如果以人的牺牲形容,那就像群体遗传学家J.B.S.霍尔丹(J.B.S.Haldane)在坊间传闻中曾说的,“我愿意跳到河里去救2个兄弟,或者8个表兄弟”。不过一个个体能贡献的力量毕竟有限,基于亲缘选择的利他行为通常出现在近亲的小家族中。除了近亲间的亲缘选择,牺牲也可能出于群体选择的需要。在群体间存在残酷竞争时,那些拥有奉献者的群体比大家都自私自利的群体生存状况要好。在蜜蜂、蚂蚁一类的真社会性动物中,“工兵”们可能会为了近亲,也可能会为了群体自我奉献,但这种情况在脊椎动物中可能只出现在裸滨鼠群体中。
当然,还有一种脊椎动物更讲究自我奉献。其他生物的所谓利他无非只是牺牲自己的繁殖机会,或者牺牲一些时间或食物,而现代人则会为了解决与己无关的社会问题绝食;为了救助陌生病患捐献血液或骨髓,甚至认可移植。人类的利他是进化和文化双重作用的产物,也是最值得歌颂的。
结论:谣言粉碎。《斑羚飞渡》这篇文章只是文学作品。从分布上看,课文中提到的斑羚应该是灰斑羚。这种动物生性害羞,记录中最大的群体只有十几头,也不会出现小说中提到的那样号令群雄的头羊。利他行为在动物群体中常出现,但这篇课文中描述的事情却不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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